明导读:妈妈在收到信后第二天就启程,路上的劳顿,妈妈不说橙子也能想到。一想到妈妈扛着一箱橙子,提着一个提包,从营山、南充、乐至、成都到新津县城,又一路打听走了好多路才到达兵站部旁边我们临时驻地的情形,橙子的心就疼得像拧麻花一般……
文|不冻泉
橙子在四川巴塘医院当兵,医院在川藏线上,金沙江边。
年的初春,因南疆战事,一个集结命令,橙子所在的医院在大年三十那天(年1月27日)踏上了冰天雪地的川藏线。
车厢板上平码一层医疗战备箱,战备箱上放背包,一车24人。战友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戴着棉帽,穿着大头鞋,裹着皮大衣,绻缩成一团挤在一起。
担任医院运载任务的是成昌兵站部(后改名为川藏兵站部)的汽车20团。长龙成阵的军车在天寒地冻的高原上艰难行驶,风雪中颠簸,车行六天到达了驻新津的成昌兵站部。
医院驻巴塘的院部、二所、三所和驻甘孜的一所在新津集结完毕,随时待命准备投入对越反击战。
长期驻守高原,调往内地的干部逐年增加,医院编制严重不足。上级从成都军区后勤直属门诊部、雅安37医院、康定52医院调动人员充实到医院各所的各个岗位上。
满编满员,张收治床位的团级单位驻扎在兵站部隔壁的一个总面积百余亩叫纯阳观的庙里。
外面院子院坝很大,坝子右边是球场,左边是楼房。里面院子是庙,中间矗立着一个30多米高、方圆多平米空空的庙亭,庙周四个五六级的台阶连接环绕庙亭的天井,天井的四周环以三四十间廊房。
院部机关设在外面院子的楼房中。三个野战医疗所的官兵们全部住在庙里的房里。
各所炊事班把行军锅支在天井里,搭一张塑料布做顶遮雨避阳,支一张床板切菜揉面,起一个简易灶烧锅做饭。医院在庙里安营扎寨了。
一排排装有战伤救治物品的战备箱码摞起来放在庙亭中。庙亭内外成了三个野战医疗所居住、展开、训练的地方。
橙子和其他六个女兵住在内院右侧一间约十二三平米的房子里。床板摆在水泥地上,一个挨着一个,横五竖二的排开,中间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一个背包是橙子的全部家当,被子、褥子、床单、包着换洗衣服的包袱皮都打在背包里,往地上的床板上一铺就是床。两根背包带结成晾衣绳横穿地铺上方。
每天一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飘荡在头顶大大小小各种用途的毛巾和内衣内裤。一间黑洞洞的边角小屋做洗澡间,端两盆水,从头到脚解决个人卫生问题。
训练学习,熟悉战备箱物品,收听新闻,了解局势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空气紧张得仿佛每一个明天都将是出发奔赴前线的日子。
成都附近战友的父母都接二连三到驻地看望自己的孩子。橙子也好想好想在上前线前见见爸妈,就给家里写信想让爸妈来部队。信写好了,又觉得驻地离家那么远,家里人来一趟不容易。橙子那会儿的家在南充营山县。
当时不通火车,要在县上坐半天汽车到南充。在南充住一夜,买第二天南充到成都的汽车票。南充到成都汽车要走两天,在乐至还要住一晚,到了成都再转汽车到新津。思来想去,还是把写好的那张信纸撕掉,重新写了一页报喜不报忧的信寄回了家。
信发出一个多星期后,当橙子的妈妈肩上扛着一个二十多斤的纸箱,里面装满了又红又大的脐橙,手里拎着手提包,里面全是煮熟的腊肉和香肠,风尘仆仆地站在橙子面前时,橙子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那张撕掉的想见爸妈的第一张信纸内容痕迹印在了第二页报平安的信纸上。细心的妹妹在看信时发现了,对着光,透过字迹,依稀读出了第一张信纸上的内容。
妈妈在收到信后第二天就启程,路上的劳顿,妈妈不说橙子也能想到。一想到妈妈扛着一箱橙子,提着一个提包,从营山、南充、乐至、成都到新津县城,又一路打听走了好多路才到达兵站部旁边我们临时驻地的情形,橙子的心就疼得像拧麻花一般……
在妈妈见到女儿的第二天,上级下达了家属离队,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准备开拔的命令。
在医院到达新津兵站部16天后的凌晨,也就是年2月17日,集结在中越边境的中国军队在国境线上对越南发起了进攻,拉开了对越反击战的帷幕,却没有接到上前线的命令。天天抱着收音机收听反击战进程,收音机里传来我军攻陷老街、占领高平、攻克谅山等消息……
全院上下一直都在整装待发,可直到3月5日北京下达撤军令,也没有等来出发的命令。
巴塘医院从高原到内地,千里集结,终以始终待命的状态告一段落。
战事逐渐消停,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逐渐松懈。接下来在新津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内地的春天有的是新鲜肉、蛋和各样蔬菜,炊事班换着花样做;内地氧气充足,似乎能感觉到肺里的每一个肺泡都在兴奋地张开大嘴尽情的呼吸;女兵们凹陷翻翘的手指甲日渐丰润晶莹;脸颊上那两团“高原红”渐渐消退,呈现出了原本应该有的细腻白皙;连走起路来都觉得轻快了许多。
尽管房屋阴暗,地铺潮湿,生活中有诸多不便,但橙子觉得都不重要,开心的是近战友团聚在一起,人多热闹。无论是集会还是去兵站部看坝坝电影,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浩浩荡荡。三个野战医疗所会经常在傍晚时分进行篮球比赛,时不时还会走出去和附近的78医院篮球队比试比试。
晚上一群战友围坐在地铺上,分享着家在附近战友带回的零食,看“耍宝”的战友搞笑,听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大家讲着盼着“可能不会再上高原”的传言能成为现实。到了周末,战友们喜欢到新津县里一家街边棚棚店去吃“白宰鸡”。橙子不喜欢进城逛大街,他们每次就给橙子带一份回来,那味道真是正宗地道。橙子和战友们的日子就这样在旧庙里一天天过着。
转眼三月过去,四月来了。
医院处于半休整状态,除了政治学习和开会没有更多的事情,常常是上午下午各集中学习一两个小时就让自行安排了。橙子一听到“自行安排”就会很开心。
她带上一本书,或英语或专业(没有闲书来源),胳膊夹着一把轻便折叠的三合板靠背椅,走出人多嘈杂的旧庙。庙外,路边就是大片大片半人高的油菜地,绿油油的叶片衬托着金灿灿的油菜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黄绿相间、层次分明的地毯。
橙子走在蒲公英黃花点缀的绿草田坎上,走向一片接一片油菜地的中央。横穿油菜花地有一条不到一米宽的水渠,水渠两旁都是油菜地。水渠旁田坎边有一棵大柳树,杨柳依依投下一片凉荫。
椅子放在柳树旁,坐上去将椅子翘起来向后斜靠在柳树树干上,柳荫下,橙子以这样的坐姿淹没在油菜花海中读书。
四周静谧,只有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忙碌。风轻轻,细微的只能将发丝撩动。原以为油菜花不香的橙子,是在这个春天才嗅到了油菜花那时有时无淡淡的清香。
看书累了,橙子就小声唱歌,用心唱歌,让思绪沉浸在歌中词曲的意境中。也有的时候,索性什么都不做不想,仰靠椅背,抬起头闭上眼睛,让微风拂面而过,听蜜蜂飞舞哼鸣,闻淡雅油菜花香,静心体味着内地田野的气息。
橙子很享受这样的独处,只要不下雨,只要“自行安排”,橙子都会如此这般,一天又一天。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橙子照常来到油菜花海中央的柳树旁坐下,发现脚边草丛里有一把半尺长很漂亮的水果刀。看着小刀她想:还有别人来过这里,看样子这地儿不止我一个人喜欢。
这么好看的小刀,主人若是在这里使用过,发现丢了,一定会到这里来寻找的,橙子没有去碰它。看书到饭点,收起椅子,又看了一眼躺在草丛中的它,橙子离开了。
晚饭后,像以往一样,和战友们打了一阵儿篮球,冲凉换洗后,端着一盆脏衣服去兵站部洗。因为庙小人多,水龙头经常很抢,橙子就多走一截路去兵站部洗衣服。傍晚时分,那里的水管、洗衣台一个人都没有。
正埋头洗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你好”,橙子抬头扭身一看,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年轻军人站在她面前。夜色初临,朦胧中橙子看不太清楚他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的整体轮廓。“今天你在常去的油菜地田坎上看到一把水果刀了吗?”他问,橙子赶紧说:“看见了,但我没动。”他不语,橙子以为他不相信,又说:“你明天早点去看看,应该还在那儿。”
他看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是西藏军区……(橙子没听清)办事处的干部,就在你们外面的那个院子里。家在成都。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我想和你交个朋友。”橙子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话,蒙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见橙子楞在那儿,又说“你如果没有对象,就考虑下,你如果有对象,告诉我,我从此不会再打扰你。”
状况发生的太突然,橙子心跳咚咚,脑子空白,有些害怕,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摆脱窘境。慌忙中转过身低下头边洗衣服边回答:“我有男朋友了”。等再抬头时,他已不见人影。在洗完衣服回去的路上,橙子回想着他的模样,心想:“即便明天在院子里碰见他,也许也是认不出来的。”
后来真的没有再碰到过他,也有可能碰到过,但没认出来。他也没有再找过橙子。橙子觉得这个年轻军人是个敢想敢做,说话算话的人。
春天随着五月的到来结束了,油菜花凋谢了,菜籽豆荚爬满了油菜杆,田野一片灰绿茫茫。医院等来的是班师回营的命令。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和关系调离了,一部分人留内地进修学习,一部分人重返高原。橙子属于最后那一部分人。
收拾行装,还是20团汽车队,仍旧是车厢板上码战备箱,战备箱上放背包,各自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向西出发了,不同的是心情。比起重新回到巴塘去蹉跎岁月(针对个人而言),橙子更情愿上前线打仗去。
第一天车队宿烂池子兵站(后改名叫新沟兵站),橙子和三所二三十个女兵住在一个有两排通铺的大房子里。六点多钟吃过晚饭,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大家打开自己的背包铺“床”。不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说话,都默不作声各自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橙子坐在铺位上,望着门外连结成串的雨滴,突然特别想唱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的好像燃烧的火……,歌声响起,战友们静静的听,没有人和,也没有人说话。唱完第一第二段,“花儿为什么这样枯黄,为什么这样凋零……”橙子又唱了一般人都不唱的忧伤的第三段。唱完,停下,一片静寂。
橙子想:明天就要再次翻越那已经翻越过很多次的二郎山了,翻过它,等着我们的是山连山的一座座高山,是高原景象,藏民、牦牛、雪山、草原;是更深的孤独和寂寞;是漫长无望的年复一年;是那靠三天一班的邮车和有“高原反应”的收音机才能与外界联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