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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印珍丨村殇之一

村殇之一

作者:张印珍

我是个愚蠢的人。苏格拉底说“最聪明的是明白自己无知的人”我明白自己无知,但我却是个愚蠢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人世间为什么会有富贵和贫贱之分?为什么会有城乡差别?人死后会不会有生命,有灵魂?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如意?——题记

有位作者是这样说的:“也许生活的匆忙会让你失去许多宁静,而世俗的无奈更能让你无法自由。对一个乡村的亲近,会让人感到对简单的渴望。一次短暂的郊游会带给你瞬间的开朗,让你记住什么是生活的诗境,虽然平平淡淡,但纯真朴实的感觉会永远驻留在你心中。”

洁仔细琢磨这段话,便知道这位作者对农村的生活仅想象成了一幅古朴、简约、纯真的画面,而并没有更深刻的了解,也没有经历过农民的生活。洁想我虽然也喜欢农村的田园风光,但更深知农村的艰辛和不幸。因为我经历过农村,并深受过农村的创伤。所以我对农村的感情是复杂的。既眷恋又忧伤。

一个清风徐徐的夜晚,洁约我到市外一个密密的小树林里。一轮满月升起来,缓缓地、悄悄地、亮亮地、柔柔地爬过树梢儿,透过密枝,穿过繁叶,被黑黑油油,层层叠叠的高树、矮树、粗树、细树拉成丝,分成块儿,斑斑点点、闪闪烁烁,牵动人心弦,撩拨人的思绪,给人一种隔断红尘的感觉。我们坐在石凳上,洁敞开心扉给我讲着她们村里的故事。洁说,记忆中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一出悲喜剧,苦中有甜。

童年的故事

洁说那是年一个寒冷的冬天,不知是上苍的意愿还是命运的安排,更不知是一个偶然,还是一个必然,我就降临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也许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人的命,天住定,像天上的雨水,落到井里是井水、落到海里是海水、落到河里是河水、落到大粪缸里是粪水。我降落到了农村里就注定与农村有了不解之缘。

小小的身躯生下来就经常生病,是因为娘孩子多,我是胎里弱,不好养,气得娘直想把我扔掉,可爸爸却说:这闺女还挺秀气的,我舍不得,养大了还指望她给俺做大袜子大鞋呢!这样,我算是幸存下来了。当然这是后来听大人说的。爸爸给我取了名叫淑洁,希望我大了能成为贤淑而高洁的女人。然而,他却哪里知道一个悲惨的人生正在等待着我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洁说着便托着腮两眼茫然地陷入沉思……

5岁那年是年,我就赶上了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和瓜菜代。只记得开始的时候大人们大炼钢铁,整个村里各家各户的做饭的铁锅都给揭去了,真乃是砸锅卖铁,大干共产主义!因为没有了做饭的锅,村里就叫大伙吃食堂。那时我也进了村里的托儿所,吃的是野菜粥,我牙疼,别的小伙伴都在吃,我吃不下就光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娘从地里收工回来了,托着疲惫的身子来接我回家。到了家,娘想给我做点玉米粥吃,可翻了翻米缸一粒粮也没有,娘抱着我直掉眼泪,我看娘哭,我也哭着给娘擦眼泪。说,娘我不饿,不想吃。村里的食堂里,谁不去地里干活,就没饭吃,家里不能去地里干活的有我和妹妹。我们两个是“黑人”,只能从别人的碗里匀出点野菜稀粥来给我们吃。每次大家都吃不饱,我和三哥抢着用手指刮粥碗、粥盆,刮下两口再吃进去。

食堂里的野菜是大堆大堆地冲洗,是洗不干净的,有时吃着吃着,就会吃出一只死蜥蜴来,我们老家叫血白虎子,弄得人恶心呕吐,把吃进去的一些野菜稀粥也哗哗地吐出来了。过年了,我们盼着爸爸回家过年,爸爸在承德食品厂上班,也是饿得顾不上自己,年三十全家八口人也只能吃的是稍稠一点的玉米粥,没掺野菜的。那一天,我很高兴。

那时,村里天天往外抬死人,有的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卖儿卖女,多少人在贫困和饥饿的死亡线上绝望地挣扎,徒劳的呼救!我的小伙伴妞妞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一个月内都相继饿死了,真是惨不忍睹呀,剩下5个未成年的孩子,又怎么过啊,只好“各奔前程”。有的送了人、有的跟了姑姑、有的跟了婶婶。像这样的人家又何止一户呀!我看到自己的小伙伴,哭天嚎地的叫娘、爸爸、奶奶、爷爷,我也哭得呜呜响。

饥饿、死亡这无形的魔鬼渐渐向我们逼近,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开始我大哥经常到生产队里偷些红薯、玉米、南瓜给我们吃;我也经常穿着三哥的破黑棉袄站到食堂门口趁炊事员不注意时跑进食堂抓些胡萝卜片、山芋片来吃,大哥直夸我机灵。三哥不敢去,等我偷来,他在半路里截着向我要。小洁,给我点吃;二哥已有十八九岁了,在县二中读书,饿得也跑回家了,和几个伙伴逮住几只大老鼠拨了皮,在火上烤着吃了;有一次我在垃圾里捡来了一只什么内脏,灰不拉几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是肚儿、是胎盘、是猪的羊的、还是人的、都不知道,一两年没见腥的我们,就赶快洗干净,和干菜一起剁碎蒸着吃了。吃的味道还很好;那时村里偶而有卖包子的,鬼鬼祟祟,像贩毒品的。有一次我吵着要娘买了一个,掰开一看里面的肉是死孩子的一块小屁股;人们实在饿急了,就吃榆树皮。把树皮从树上扒下来,晒干,然后在碾子上轧,轧成面,用来搽粥吃。里面放上点辣椒、盐,那热气腾腾的、滑腻腻的榆树皮粥真是好;后来就吃棉花种,吃得大便不通,人们都浮肿了;我们家有个柴棚,一天早晨起来,二哥去抱柴禾,一看柴草里有一块血淋淋的鲜猪肉,二哥惊喜,快拿到屋里洗了洗,用大哥偷来的白菜炒了一大海碗肉菜,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了一餐。可谁知到了晚上,一只小猫,黄白花的,在柴棚里喵喵喵地着急地叫个不停。娘说这肉是小猫叼来的,看到肉没有了,着急了。我好象听到小猫在哭着说,是谁拿走了我叼来的肉,喵呜——?快给我送回来呀,喵呜——我也馋啊,喵呜——……我心里好惭愧,虽然我很想吃肉,但要知道我也很喜欢小猫。早知道是小猫叼来的怎么也得给它留点不是。咳,这次对不住你了,下次吧,下次你再叼来肉,我肯定给你留着。我心里想着。洁说着,脸上露出微笑,是喜欢小猫的微笑。

那时,哥哥们都去地里干活,娘去食堂剁干菜,我的主要印务(任务)是看妹妹。有一次我生病了,吃不下,喝不下。娘好不容易向食堂里买来一个没掺干菜的窝头,我真的很想吃,闻着香味就馋得流口水,可吃进去就马上吐出来。头昏眼花,还得看妹妹。妹妹直吵着要抱,我很难受,自己都坐不住,怎么能抱她呢?就用微弱的声音哄她说:妹妹乖,姐姐生病,妹妹不要吵。此刻我是多么想娘回来照顾我们呀,可娘怎么能回来呢?娘不去干活就领不来野菜粥呀。冬天来了,妹妹直哭着要盖皮褥子,我哄她说:小英,小英你别哭,她却说:不哭干嘛呢?真是的,好像不哭就没事干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洁说“我妹妹她怎么是这样想的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你妹妹肚子里的蛔虫。

洁说:这看妹妹的活还真担了一点风险呢!夏天来了,妹妹有点会走路了,我领着她到二奶奶家去玩儿,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结果还是跟错了,我到了二奶奶家有半个小时了,妹妹还没跟上来,我一想,不好!就马上跑出去找。村南、村北,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生怕她迷路了,或掉在井里,我吓哭了,我拼命地喊小英——小英——还是没回音。看到村外的小路上有穿粉红小花袄的小孩,我就急切切地跑过去,结果全都扑了个空,不是!我这个小小的人却遇上了这么急人的事,我得动动脑子了。是不是她在那个不该转弯的地方转弯了,转到另外一个长长的胡同里去了?我便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到那个长长的胡同去找了,我急切地在我家和二奶奶家当中隔着的那个胡同尽头儿找到了她。噢!好险呀!胡同尽头是一条深深的沟壑,幸亏,妹妹还算聪明,走到胡同尽头,就不往前走了,坐在深深的沟沿边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只小花鞋也掉下来了,小脚丫上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我禁不住一阵心酸,紧紧地把妹妹抱在怀里。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大意了。洁难过的说。

说起来妹妹总算是个命大的人,刚生下来两个月时差一点给我闷死。那天娘出去了,妹妹穿着沙土裤子,裹着小红棉褥子,左边右边都用枕头挡好,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我看挺好玩儿的。粉粉的小脸、黑亮的眼球、圆圆的小鼻孔、像个洋娃娃。就用瓶子给她喝水,可一倒,就把她倒得满头满脸都是水,她被弄得很难受,闭着眼睛,小脑代摇来摇去,小手乱抓,枕头湿了,棉褥子也湿了。我害怕了,知道自己闯下了祸,就用一个大枕头压在妹妹的头上,心想这样娘就看不见湿的了,却不知这样闷得时间长了,妹妹会被闷死的。幸亏娘回来的早,不然我就失去了这个妹妹了。“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多危险呢!要是你娘回来的晚了,妹妹不就完了?”我焦急地指责洁。洁说:是啊,那时候小,特别怕大人的打骂,也特别怕湿,尤其是怕裤子后面湿。因为刚刚穿不开挡的裤子,穿不利索,一解手时,那手就扒不好,裤子便尿湿了。这时就觉得大难临头,怕别人看见我的湿裤子,害羞,又怕娘骂我,就撅着屁股在炉子壁上烤裤子。屁股后面的裤子上总像花地图似的。哈——哈——哈——哈!我想象着洁当年屁股后面的花地图忍不住地笑起来。所以这次把妹妹弄湿了,就得想办法掩盖错误,用枕头压住湿的地方。洁又进一步分析了当年用枕头压妹妹脸的心理。

然后就说你别笑了,听我接着说:大队干部光怕每户藏粮食,就三天两头让人们搬家。搬到新家里,总是吓得魂不附体。因为那时人家都说这屋子里土改时吊死过地主,经常闹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鬼实在太吓人了,披头散发,大大的火红眼睛要流出来,长长的红舌头吐出来。记得有一天,我在里屋哄妹妹,听外屋里噼哩啪啦的响个不停,我就壮着胆子,掀开门帘一看,啊!灶堂前一片火呀,我束手无策,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了,又一看外屋放着一盆水,是娘洗衣服的水。我就灵机一动,把一大盆全都泼在火上了。外屋里一片水,一片灰。我吓得头皮一炸一炸地,心里想这火是那里来的,莫非是鬼火?至今也没解开这个迷。要知道白天家里没大人,我是不敢出里屋门的,这次着火了我才壮着胆子出来救火的。听洁说得阴森森的,我也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个冬天的傍晚,快吃晚饭时,天色灰蒙蒙的,十步内已看不清人了,我和娘坐在屋门口,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向我们走来,我娘警惕地问了声谁?那黑影不回答,我娘一看不好,就喊我三哥,小立,快!有贼!我三哥到底是男的,胆子大,拿起一根棍子就追出去了,这黑影一看三哥追来了,撒腿就跑,三哥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跑到西边胡同去了。可到了半夜里,又听到有撬大门的声音,咕隆隆隆——咕隆隆隆——我和娘、三哥就都起来了,向门外喊话:野贼——抓贼啊——那人听到我们都没睡着,也就走了。那些日子二哥在桑园倒卖一点柿子干,被税务所的扣留了,大哥闯关东去了,爸爸在承德上班寄来几个钱,这贼知道我们家没劳力,才来偷的。“还真是惊心动魄呢!真的假的,”“骗你是小狗儿!看我这位洁朋友有时像个小孩子,50多岁了歪着个头,还小狗儿呢,还!”

啊!几多惊吓,几多饥饿便揭开了我人生的序幕。洁有所感慨地回忆了她的童年。

少年的故事

63年饥饿的日子刚结束,不吃大队的食堂了。我们又搬回到自己的家。我们的房子被大队里做食堂,烟熏火烤的屋顶都糟烂了。那年就遭了水灾,大雨一连就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哪,田野的庄稼都泡走了,大街上就像一条河,而河里、湾里的鱼都跑到大街上来了,时不时的就能从大街上抓到两条河鲫鱼。然而那破旧的烂泥房子,可经不起这无情地冲击,经常听到轰隆隆——轰隆隆的房倒屋塌的声音,整个村庄到处是残墙断亘。

记得有一次天公发怒,整个天空就像被捅破了似的,大雨如注,贼亮的闪电犹如利剑,肆虐的雷吼,把我的心也要震碎了,我家的屋里漏得不能睡觉了,就用破席子在屋里搭起窝棚,不仅如此,因为我的院子里的水向外流不及,水就哗哗地往屋里流,一些盆盆罐罐都像小船一样飘起来,我又怕又急,一边帮着娘用脸盆往外淘水,一边往北屋拼命地喊,书记哥哥——,书记哥哥——,因为,我家和书记家是前后院,喊呀,淘啊,我尽管是用最大的力气喊,喊声还是被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淹没了。喊了有半个时辰了,书记哥哥终于穿着雨衣来了,他用手电照着,查看了我的屋子,一看实在不能住人,就让我们先到他家躲一躲。

第二天,天公淫威收敛,露出了向人间挑战后的胜利笑容。走到大街上,到处是一片废墟。人们愁容满面,各家的男劳力赶紧拿出铁掀,镢头、麦秸等、秫秸等修复被这场大雨冲毁的家园。

那年秋天,娘操劳过度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说是肠子缠在一起了,疼得她在炕上打滚,爹一声,娘一声的叫,腊黄的脸庞淌着豆大的汗珠,折腾了大半天,不见好转,我和妹妹吓得直哭,我从东北回来的大哥一看不行,就用医院,县医院检查了一下说治不了,需要马上转院。幸亏大哥人机灵,在县城里向熟人借了些钱,买上车票把娘抱上火车,医院,开刀动手术了。大哥立即给我爸爸拍了电报。听说爸爸要回来了,我早就趁不住气了,一大早就在胡同口等,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天黑,还没见到爸爸的影子,我们就回家吃晚饭了,二哥给我和妹妹盛好粥,就听到外面有人进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喊起来,爸爸来了!爸爸来了!边喊边跑出去。结果一看,不是爸爸,是工作组的老王。因为盼爸爸心切,而认错了爸爸,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医院守护娘,二哥就不能住校了,只好请假回家担任一家之主的角色。正值麦收,可白面不够吃,他把花卷做成活柴盒那么大,给我和妹妹分份儿,把包子皮擀得薄薄的,里面装了一肚子野菜。我像个馋猫,光吃皮,把野菜倒掉。这下被二哥发现了,他气坏了,要打我,我撒腿就跑,他就一圈儿一圈地追得我像燕儿一样。医院送吃得用的,晚上回不来,我和妹妹只穿着短裤,光着脊梁睡在院子的板铺上,一身的露水,有时工作组的老王看见了,就给我们盖上破夹被。真不巧,屋漏偏遭连夜雨,因为娘生病住院,我和妹妹没人照料,我便生了一头黄水疮,邻居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小姑娘菊芬,叫我烂头秃子,我急了,放下妹妹就和她打起来了,我们扭打在一起,她咬我的头,我咬她的手腕,后来她的嘴上长满了黄水疮,我还于心不忍过呢!终于娘出院了,我有主心骨了。不觉得那么孤独无依了,像疲倦的小鸟有窝可归了。此时此刻我感到家又像个家了,屋里又有亲人了,又有温暖了,我感到了那么满足和幸福。“是啊,一个家如果没有大人,那日子怎么过呀”我说。

64年我已经十一虚岁了,还整天背着破筐,穿着破棉袄,顶着凛冽的寒风和小伙伴们到三里地以外的地里去拾柴禾,(因为近处都拾光了),冬天,地里一片白茫芒的霜冻,也没有什么好拾的,只有些玉米茬子,人家耕地耕起来,我们就像日本鬼子探地雷似的,寻找地面上有毛根根的地方,然后我便用二齿挠子,钩出来,一棵墩实实的玉米茬子就现了原形。我们把挠齿翻个个,用挠背狠狠地砸那玉米茬子,把根须里的泥土砸干净了就放在筐里。一个上午也只能拾一小筐。回家背着一筐柴禾很重的,路又远,肚子也饿了,有时就幻想有个白胡子神仙爷爷,从天空乘着一片白云,嗖!一声来到我的面前,说:孩子,闭上眼睛。我把眼睛一闭,就觉的像飞一样,神仙爷爷就把我送到门口了。究竟有没有神仙,百科全书里也没写。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我反正一次也没遇到过神仙爷爷,却在拾柴的路上遇到了邻村的小学教师。问“你们多大了”,我说十一了,有的说十二了,老师就各家动员让我们上学去,从那以后,我就背起娘用毛巾缝的书包进了学堂。啊!学校的生活可真是新鲜有趣,不但学知识,还唱歌做游戏。幸福的时光总算来临了,一不留神我就成了高中生了。

文化大革命的火焰也在我们学校燃烧了。上课时读老三篇,背老三篇,课文也是样板戏。我们学校还组织了一个“教育革命探素队”三十名学生,只有两个女生,我是其中一个。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队伍集合完毕,高举着五星红旗,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歌,带着朦胧的新奇、朦胧的希望、朦胧的欢快、朦胧的自豪,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洁边讲脸上边泛出幸福的表情。

我们的目标是里以外的南皮县叶三拨。一路上师生们热情高涨,歌声,笑声络绎不绝。那些大个子男生还时不时地抢着给我们两个女生背背包。带队的尹老师让我当“卫生员”我背着个红十字药箱,真像部队的小白茹。同学和老师都这样称我。不一会儿,我们就淹没在青纱帐里。赶在前面探路的两个大个子男生,还不时地给我们后边的队伍划上箭头做路标。真有林海雪原小分队的情趣,我心里甜滋滋的,感到生活是那么浪漫,那么富有诗意。这时我倒有点儿同意本文开头的那种观点了,乡村生活中是存在着诗意。但不全是。

天黑了,瓦蓝的天空,星光闪烁,星星们眨着眼睛,时时耳语,好象在议论我们深夜的行动,好奇地看着我们。如果星星会说话,可能她们会说,怎么夜里不睡觉?你们到哪里去呀?那时我会说:“星星妹妹,我们在干一件大事情,我们虽然有些累了,但是为了赶路就不休息!”我们一直走呀走呀,皎洁的月亮给我们照明,微风吹着地里的庄稼叶子发出沙——_沙——沙的响声,好象给我们伴奏,月光下一望无际的青黛色的雾霭是辽阔的大平原的诗魂,那么高洁,那么秀洒,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卢菊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放开了喉咙唱起了《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哎哎哎哎哎……那歌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深秋的午夜可真冷啊,我们把带来的衣服都穿上了,长袖的短袖的一件也不剩了,还是冷。此时此刻,冷、饿、困乏一起向我们袭来,两眼皮直打架,歌声没了,笑声没了,只听见拖拉拖拉的杂沓的脚步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边哎吁一声,原来是打瞌睡的两个男同学走进了路边的水坑里,大家又活跃起来了。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了,夜之女神说不尽对大自然的依恋,悠悠的晨雾似她枕边的鲛绡,草木上闪烁的水珠是她晶莹的泪滴。袅袅的炊烟是透明的、潺潺的流水是透明的、暖暖的晨曦是透明的、丝丝的云朵是透明的。咩咩咩的羊儿、哞哞哞的牛儿、是甜蜜的。田野里雄浑的吆喝是自豪的。耕牛方步悠悠圆圆,牛背上驭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拿着圆的柳笛吹着圆圆的歌。村口河边,俊俏的乡村少女,手捧着脸盆,一件件的衣衫搅碎了缤纷的霞锦,洗皱了原野一个清香甜美的早晨。小分队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雨露,把昨夜的疲劳全部赶跑了。我们先来到了南皮县的荷棋拨,离我们的目的地叶三拨只有50里了。我们在这个村的知青点借了锅灶,用我们背来的小米熬了小米粥,只是人多,带的粮食怕不够吃所以大家都发扬风格不吃饱。让着吃。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见到了叶三拨的公社刘书记,他长的很率气,1.75的个子,看上去有40多岁,穿着一身黑制服,白皙的国字脸上镶嵌着一双浓眉大眼,闪烁着智慧与和善,高挺的鼻梁显出他的刚毅。他和我们一一握了手,赶紧给我们倒水,笑着夸我们“了不起,你们象小红军,一天一夜能走里!”我们吃过午饭,稍做休息,刘书记派人找来了叶三拨村的大队书记叶华芬,她长的像个男人,个子高高的胖胖的,穿着一身白底蓝细条的粗布衣裤,风尘仆仆,一头齐耳短发,衬着她那黝黑而坚毅的脸庞,肉肉的眼睛闪烁着智慧和精干。你看她一来就风风火火的说:“小将们辛苦啦——我们要向你们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有点像江青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小兵的气势!又一一和我们握了手,寒暄了一会儿。她先领我们参观了叶三拨大队。啊!这村里到处是泥的世界:泥打的房、泥打的炕、泥打的猪圈、泥打的场。当时我心里直嘀咕,这么个穷困落后的地方来取什么经呢?参观完毕,我们就在大队吃的忆苦饭,是枣糠饼子,说也奇怪这忆苦饭吃起来倒是满有味道的。下午,我们听了叶书记介绍了她们带领全村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狠抓阶级斗争的事迹。她说:“村里的阶级斗争相当复杂。地、富、反、坏、右想翻天那!她一边说着,面孔上就显现出了愤怒。她说村里有个双目失明的贫下中农朱大娘,对毛主席无限忠诚,老三篇背得滚瓜乱熟,曾出席沧州地区的讲用会。有些地富反坏右分子,晚上闯到她家要杀她,她用棍子顶住门与之斗争。”叶书记还说:“阶级敌人时时伺机反扑,晚上我去公社开会,在回来的路上有人想持刀强奸我,威胁我,我不屈服,与他们斗争,拼搏,战胜了敌人”。当时我着时为她大无谓的革命精神所感动。后来,她又接到党中央的来电,通知她去参加“九大”会议,她是“九大”代表。我们又为她高兴,真羡慕她,觉得她很了不起。村里一个曾经跟随林彪(当时叫林副主席)的大队干部,也给我们做了报告,只记的那人还激动得热泪迎眶,我们也跟着流了好多眼泪。为他能跟“林副主席”干革命而感到自豪和光荣。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受到了很深的教育,可以说是“空车而去,满载而归”。大家的感情已经很深了,恋恋不舍。禁不住哭出声来。叶书记还送给我们一首诗,现在还背得过:“人虽两地分,仍连革命心。今后多促进,永做革命人。”洁托着腮,眼望着远方,很陶醉地回忆了高中那段令人难忘的岁月。

青春的故事

人们都说人生就数青春那段时光最美。其实青春也有青春的烦恼。

洁说:71年高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全国各个大专院校不招生,没法子,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就只好扎根农村闹革命。一天到晚,脸朝黄土背朝天,年终分红,好的生产队四角五分十分工,我们生产队算是较好的,所以一年下来除了全家三口的(娘、妹妹、和我。哥哥们都分家过了)柴禾,粮食以外还能分个八十元。

一到春天,我们家乡风沙弥漫,按现在的说法是沙尘暴。我和女社员们头上蒙上纱巾,嘴上戴上口罩,去人拉犁,人拉耙。在风沙中拉犁很沉,犁铧扎进地里一群姑娘媳妇,哈着腰像拉汉船似的。不过还好,因为都是年轻人,再说她们都不像我读到高中,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反正祖祖辈辈也都这样过,不像我读了十年书却读来了那么多悲观,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抑郁”。其实我和她们在一起干活时受她们的影响,有时也就忘了烦恼。跟着她们说说笑笑也蛮开心。我们轮流站耙,站耙就是耙地时耙不能太轻,太轻了就耙不碎土坷拉,所以就要有个人站在耙上面。站耙是个美差,站在上面,也不用气力。拉耙的人的气力不均匀,那耙就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就像坐狗爬犁,挺好玩儿的。有调皮的姑娘故意地挤来挤去,大家一窝蜂地倒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叽叽喳喳,笑的,喊的,带着绳子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就有嘴巴厉害的媳妇戏谑说:你闹吧,以后非给你找个厉害婆婆!大家又恢复了平静。大伙穿着《秋菊打官司》里秋菊穿的那样的棉袄棉裤。用纱巾把整个头包起来,看着眯眯蒙蒙的黄沙世界,踩着扑扑的黄土地,一前一后,一拱一拱地拉耙前进。真像电视里的农药广告里的一群“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洁一边说,一边甩着胳膊,伸着腿,学着。

最发愁的是六月里拔麦子,那实在是太苦了。一个早上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手上就勒满了血泡。生产队里几十亩麦子都靠人们拔下来,队长说只能拔不能割,割的有麦茬子,难种玉米。午更十分队长那“走了——嗷!拔麦子去了——嗷”的喊声,就把疲惫不堪的人们从梦中搅醒了。六月天虽热,但这午更头上天冷着呢!人们都穿着棉袄下地。从村里到地里有3里路,走到地里天才蒙蒙亮。一路上人们自己走自己的,谁也不等谁,只看见前面黑影绰绰。这里的早晨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像人从梦幻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我胆小,就觉得前面是鬼。一跳一跳的,看不见人头,只见黑影。因为是包工,就像是去抢金子。到了麦地头,还是看不清,灰蒙蒙的,全凭感觉抓麦子,麦子也像一群调皮的孩子,不让你抓到,被风吹得左躲右闪。开始人们就像猛虎下山一样,哈腰就拔,你追我赶,看不清谁是谁,要是不知道的还认为是鬼子来抢粮了呢!只听见嗖——嗖——嗖——,啪——啪——啪,拔起来的麦子一定要抬起右脚把麦根上的土嗑掉。拔一垄麦子就2分工。一个早上拔3垄就挣6分,这包工就是调动积极性。要是日工男劳力一天才挣10分,妇女一天才挣8分。六月天干旱,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地硬的像石板一样,拔起来很难拔,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拔上一垄手上就勒起了血泡,再用手去抓干了的麦子就会痛的钻心。我刚下学,哪吃过这样的苦?但我性格要强,不甘心落后,咬着牙地拔。头上系着条花毛巾,本来挺漂亮的,可拔麦子时,低着头,撅着屁股,累得直要趴下,毛巾上落满了土,灰不拉及,歪歪斜斜的,看上去倒像偷地雷的日本鬼子。从午更一直到早上8点钟才回家吃饭。回来的路上个个东倒西歪,像逃荒的。回到家,家家把最好吃的放到这个季节吃。吃什么,咸鸡蛋。那时我特能吃,吃上两大碗玉米粥,再吃一个玉米饼子,吃两个流油的咸蛋,就觉特幸福。这是古希腊某一哲学家的观点。他说: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我们问某一个正生活在饥饿边缘的人,他们的答案是食物;如果我们问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答案一定是温暖;如果我们拿同样的问题问一个寂寞孤独的人,那答案就可能是“他人的陪伴”了。是啊,如果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那时我就会回答咸鸡蛋最重要。吃着流油的咸鸡蛋最幸福。

吃了早饭,人精神多了,队长派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妇女去离家近的场里翻晒麦子,这算是照顾她们。整个晒场上,热活朝天。有用砸刀砸麦个子的、有接麦头的、有接麦根的、有传麦个子的。一个传一个,像接力赛。洪大爷戴着草帽,左手牵着牛绳,右手举着鞭子赶着一溜牛和驴,牛驴们拉着石磙,吱扭扭——嘎扭扭,踩着拍点,迈着慢吞吞的舞步。慢慢地轧着麦子。麦子们也不甘寂寞,在石磙下咔嚓咔嚓唱着。像我们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就派我们去给棉花治虫,这活不但苦累,还有危险。我们的手指拔麦子拔得都打泡了,有的水泡、血泡已经在拔麦子时勒破了,配农药时一不小心就中毒。拔麦子拔得浑身酸痛,还得背着50多斤重的喷雾器在棉花地里一垄一垄地喷药。炎热的夏天还得戴口罩,手套。脸上的汗水像虫子爬,也不敢擦,光怕中毒。苦是苦,但,活着总比死了好,总是不想中毒的。苏格拉底说:“最聪明的是明白自己无知的人。”我虽然是苏格拉底说的:是明白自己无知的人。但我却不是最聪明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我从那里来,到那里去?人为什么有贵贱之分?为什么会有城乡差别?人活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人死后还会不会有生命?如果知道人死后还会有生命,我就不怕中毒而死。大不了死后十八年又是一个美丽的生命。我汗出得多了,口就渴,想喝水却不敢喝。因为这几十亩的棉花地就只有一口井,我们却在这井里提水配农药,难免有农药洒落井里。地上又热又闷的潮气蒸着、刺鼻的农药熏着、火盆一样的太阳烤着,那滋味真有点像《上甘岭》。

每到这个时候,心里便生出悲观情绪,就怀疑人生的价值。那时我就觉得人生价值就是脱离农村,而不是流油的咸鸡蛋了。可咱没权,没社会关系网,怎么才能出去呢?过年时爸爸回家了,我就在爸爸面前哭,哭得爸爸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爸爸只不过在外面当个工人,他哪有办法帮助我呢?那时爸爸常劝我:“要相信国家会好起来,学大寨农村会有出路的,到那时,当农民也得开后门。”爸爸的这番话也真没白说,我的心里倒是稳定了一阵子。积极性也高了,除了白天干活,晚上还写稿子,送到公社广播站。吃午饭和晚饭时常常听到小喇叭里的“现在播送上村唐大队张洁的文章”。我听了心里高兴,社员们也夸我写得有血有肉。又过年了,爸爸听到公社秘书夸我。回到家笑呵呵地对我说“还会写稿子呢!”,我不好意思地说“写着玩儿呢”。

说实在的当我悲观的时候,也看看身边的姊妹们。她们平静地应对着各种好的和不好的日子,她们宿命。按现在的说法是随遇而安,或直面人生。随说她们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却也学会了爱美,用草木灰洗头发、把自家纺织的小土布弄得五颜六色。红、黄、橙、绿、青、蓝、紫,经纬配搭的和谐悦目。有方格的、有细条的、有艳的、有素的。还自己设计了衣裤的样子,一改秋菊式的土气,也做那四片的棉裤,挺和身的,挺洋气的。棉袄也做那有肩的了,也有前后片了。她们都喜欢穿小袖子衬衫,就是指衬衫袖口的“克复”。她们用麦秸替自己手指编上戒指,两个手腕也编了手镯,太阳明晃晃的一照,披金挂银的。她们扛锄头就把小手娟系在锄柄上,显得各外俏。到了地里小手绢便系到了手脖上,也很俏。有的还把手绢扎在那两条长长的辫子上。一锄地那两条辫子随着腰的扭动,一甩一甩的像跳舞。她们没见过火车,外面的世界对于她们遥不可及。偶尔生产队里有去县城拉大粪的车,她们也想办法跟出去,到了县城里,看到什么都新鲜,百货大楼里的女营业员个个像天仙;滚热的油锅里翻滚着黄灿灿的麻花油果子;凉粉透亮的,添上醋、蒜、辣子、香油,喝了还想喝。她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找个好对象,她们羡慕当兵的,找对象她们都是从一个村嫁到一个村。她们还会唱样板戏,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方海珍……有时一边干活,青纱帐里就传出阵阵的咿咿呀呀的唱声。休息时她们就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梦,说爱。有的说,以后找个开飞机的;有的说找个当军官的;有的说找个当老师的……她们的存在给枯燥的我们村增添了些许妩媚。也给我带来些快乐。我也开始喜欢打扮了。我喜欢穿军绿的套装。上衣是中山小竖领,上肩上袖的,左胸前还有一个暗里的小口袋,我便在这小口袋上插上一支钢笔。裤子也是军绿的,是那种四片儿的,腿的前外侧还有两条明线,是军绿线。针角很密实。梳两条羊角辫,高兴时还把两条小辫弯上去用鹅黄色的毛绒绒的头绳扎着,叫小抓抓儿。在加上我白里透红的苹果脸,和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整个一个俏姑娘。村里的人们也说:洁不像乡下姑娘,像城里人。每每听到这样的赞美,我就谦虚地说,哪里呀,咱这土包子,怎么会像城里人呢?嘴巴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承认比城里姑娘也不差。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了,看到我们治虫的姑娘队,就不那么狼狈了,看见她们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呲啊——呲啊的在给棉苗喷药,呗儿精神,便觉得那动作象是电影里的人在演节目。戴着白口罩又像医生。

看到牛们也那么可爱。牛的眼睛是湿润的、牛的眼睛是多情的,牛的眼睛总在流泪。乡村广阔的天空飘不完的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无论是雌是雄,都长着美丽的双眼皮。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大而黑的眼睛里,牛其实是很妩媚的。雨过天晴,牛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的住宅。上工的路上,牛们和人一块走着,一条绳牵两条动物,牛和人。他们的足印一前一后朝一个方向,但永远不能重叠。人们边走边说着话,牛们也在偷偷地听,听到开心处,还眯着眼睛笑呢。有爱唱歌的人们,小黄牛就更开心了,它好像听得懂音乐,听着听着就发出哼哼的快乐声,也像是唱歌,简直是牛群里的莫扎特。牛的尾巴一圈儿一圈儿地画着圆,赶着牛身上的牛虻,像玩儿杂技。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如果每个人屁股后面也长一条尾巴,是不是也会画圈儿啊?想着想着尾骨就动起来想试试,结果一摸后面没尾巴,圈儿也画不成了。还是牛有本事。但还有比牛聪明的一种鸟,有时就大大方方站在牛背上逍遥自在地吃起牛身上的牛虻来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小毛驴也很可爱,很调皮。灰色的毛,竖着两只薄薄的毛耳朵,会说话的一双大眼睛分布在它锥型长脸的两侧,比马小,比羊大的身才很灵活。农民们用它来拉车,拉磨、浇水。拉磨、拉水车浇水是要一圈一圈的转,这时人们都给小毛驴戴上捂眼,就是用块布把他的眼睛蒙上。不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搞懂。讲到这里,还有个故事呢!天津女知青吃的棒子面光了,要磨玉米,就在磨道里套上了小毛驴,可小毛驴,不管她怎么吆喝就是不走。女知青带着哭腔问在北屋戴着老花镜做针线的大娘:大娘,小毛驴欺负银(人),咋得吆喝也不走!大娘低着头,眼光像抛物线从老花镜的上边看过来说,把眼睛蒙上!女知青像得了圣旨,快用一块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然后打驴,驴还是不走,她又拖着天津长腔地喊,大酿(娘)(四声)蒙上了,咋还不走啊?没办法,这大娘一定要下炕了。大娘来到磨房里,一看,哎吆喂!小祖宗,我是说把小毛驴的眼睛蒙上,你怎么把自己蒙上了?饲养员每次牵着小毛驴到井边饮水,小家伙,就一路撒欢地,蹦蹦跳跳,到了井边,先打个滚,然后用鼻子吹吹水面,才像模像样地咕咚咕咚地喝了个饱儿,然后就咴儿——咴儿地叫一通才去干活。车把式右手拿着鞭子,坐在车辕上,吆喝着,小毛驴拉着车就跑开了。其实吆喝小毛驴还得懂技巧。比如说喊“得”!小毛驴就起步走了;喊“驾”!小毛驴就向左拐;喊“喔”!,小毛驴就向右拐;喊“吁”时小毛驴就站停了。

还有那篱笆墙也是乡村独有的景致。有素淡的、有热烈的、有明快的。那篱笆都是些泛青的树枝,篱笆上爬满了柔嫩的青藤,是一枝四处激荡的牵牛,或者是一棵野葡萄或者是一棵扶芳藤。春天来了,篱笆上盛开着淡黄的,深紫的或者浅红的花,都顺着篱笆的脊背倾泻下来。有时还会遇到一两棵小皱菊。静立篱笆边,那是篱笆的邻居,她们并不在乎站在篱笆的里面,还是篱笆的外面,她们隔着绿叶巾帐说着家常话。光顾篱笆的还有另一些客人,比如红色的蜻蜓,或者一身黑衣的蝴蝶。她们安静地在低空漫步,累了,就停在篱笆上,变成篱笆上的一件饰物……

还有那看家狗,汪汪汪的叫呀!夜深了,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篱笆墙和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寂静的村庄的夜,成了村庄的梦境必不可少的亲密的一部分……

那浩浩荡荡的独轮车队,也是一道风景。独轮车是我们家乡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比如秋收,一望无际的玉米成熟了,要独轮车一趟一趟地运到晒场里。推独轮车的都是男劳力。他们光着油黑的脊梁,扭动着正个身体,把拌绳套在两肩上,两手紧紧抓住车把,一哈腰,胯和两腿就随机地迈着麻花步一路前行了。金黄的玉米、鲜红的番薯、雪白的棉花、还有那一捆捆的玉米杆、棉花柴们就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乘着独轮车,被这些有血有肉的脊梁们推进了晒场、推进了家门、推进了仓库。那阵势就像淮海战役。

蕃薯是高产的,每户人家分得一两千斤,那就得切成干,连夜切干,连夜提到房顶上一片一片地摆开来,清晨一看,村里的所有屋顶上就一片雪白,太阳把雪白的蕃薯干晒得翘起来,好像一群白蝴蝶。社员们虽然累苦,但也是开心的,这总是收获的季节。这都是他们日子的希望。村里人喜欢把蕃薯干磨成面,蒸成窝头,窝头的颜色是褐色的,然后把新出锅的窝头,塞进蛤叻床里的圆洞里,床柄一按,黑褐色的,圆圆的蛤叻条就像舞蹈演员,悠悠地蹲在盛满井白凉水的盆里。一家老小就幸福地拌点醋、蒜泥、咸菜沫、蛋卤子稀里糊鲁地吃起来。吃的人们放屁也是蕃薯味儿。

这年春天,我参加了县里举办的笔会。可谁知这次会议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甜蜜和那么多的烦恼。会上我结识了一名天津知青,他长得虽说不那么潇洒,却也算得上魁伟,举止言谈,透出他的博学和才华。一双眼睛追逐着我,能把我融化。一个星期的会议结束了,他赠给我一首诗“沧海腾蛟龙,雄鹰傲太空。共展鹏程志,齐乘万里风”!我回到家一个星期就接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诉说他的苦闷、寂寞、孤独之情……当时我不知所措。凭良心讲我喜欢他的才华,和能说会道。也理解他的苦衷。一个城市知识青年来到这样艰苦的农村是多么不习惯啊!青年人都是同命相连,都有理想和抱负,然而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却难以实现。我们的书来信往,使得我的心灵世界充实了,精神好多了。白天干活、晚上写稿、写信、读信。每当听到送信的摩托车嘟嘟嘟的声音,我的心里也嘟嘟嘟地跳个不停。每当接到他的信,我的心里充满了狂喜。我们虽然只离了八里路,但分别两年后从未见过面。农村不兴啊,其实我们通信也是秘密的。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从县物资局来的一封信,匆忙打开一看,啊,是他!他已经调往物资局工作了,有了工作,脱离了农村,我为他的前程而高兴。他信上说让我去物资局玩儿,我去了。他见到我,高兴的像个孩子,又是倒水又是拿毛巾,中午还给我买了好吃的菜饭,我们一边吃一边谈。我说,这回该高兴了,工作得心应手了?他说“不,业务不熟悉”后来我们就是久久的对视,我的脸不由的红了,他走近了我,把我紧紧抱住,只觉得又潮又湿的东西压住了我的唇。啊!他吻我,我突然间心惊肉跳,吓得把他推开,“这太早了”!我说着。因为我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怎么不慌,不乱,不怕呢?然而,他的脸马上变得那么严肃,坐在椅子上,泪水挂满了他的脸庞。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不说,真是个迷。下午,我回去了,离开了他,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说实在的我对爱情的信息并不陌生,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农村姑娘配不上他,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一时冲动。可又每天都在想着他。后来爸爸知道了,就说你们的事要是行就定下来,不行就不要来往了。书来信往的不好听。我该怎么办呢?但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我知道非农业与农业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爱情是有“阶级烙印”的。正如《红楼梦》里的焦大不会去爱林妹妹一样。他现在身份变了,不会真心喜欢我了。我们也就没有通信的必要了。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但因为有了思想准备,也没怎么痛苦。洁冷峻的面孔带着几分成熟。

又是一个麦收天的一个傍晚,拔完麦子刚回家就看到屋子里一个陌生人,像有什么事似的,不敢对我和母亲讲,说是要把我大哥找来。等大哥来了后,就听他对我大哥说,我爸爸生什么病,没治好,就——啊!什么?爸爸怎么会呢?我的心里慌的很。不容分说,我和小叔、大哥、三哥要去承德。这时我急匆匆地跑到公社信用社借来元钱,那时我是生产队里的现金保管员,就写了借条拿了钱和小叔、大哥、三人一道去了承德。并给在成都参军的二哥拍了电报。在火车上,我就伤心的老哭,不吃不喝。我多么希望飞驰的列车再快一些、快一些啊!我多么想马上见到我的爸爸呀!第二天天亮,一下火车,只见爸爸厂里的汽车来接我们,把我们接到太平间。啊!我差点晕过去,只觉得头嗡嗡响。我看见了爸爸他穿着深蓝色的寿衣,枕着白布缝的红冠子大公鸡,戴着蓝色的帽子,安详地躺在床上,象是睡着了。(因为爸爸是死于心机梗死所以脸色是红润的)我的心碎了,这怎么可能?我扑上去捧着爸爸的脸,摇着爸爸的手,扑在爸爸的身上哭啊——喊啊——“爸爸呀,我的好爸爸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呀——这是晴天霹雳呀!我有那话儿给谁说呀!我叫一声爸爸谁答应啊!这不是真的呀!爸爸的音容笑貌,时时地浮现在我的心里,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然而,爸爸确确实实的是死了。慈祥、宽容、朴实、善良、活跃的爸爸永远永远听不到我在喊他了。他那安详、平静的脸上浮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死神借他的唇,显示了它胜利的微笑。爸爸没了,我们家的天就塌了。我整个的人魂儿就没了。在承德的追悼会上,上千名职工哭得泪如泉涌,因为爸爸为人正直,和工人们的感情很深。一个星期后,我们捧着爸爸的骨灰回家了,全家上下都哭声一片,我和妹妹、母亲哭得更痛。爸爸的骨灰要埋进坟里,我们舍不得,妹妹就不顾一切地跳进坟里又抱回来,哭得昏厥过去……终于埋葬了我那可亲可敬的爸爸。从那以后,我的精神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念爸爸,天天哭、家里哭、干活的路上哭。我痛不欲生啊!爸爸是我们的天,是我们的福音,是我们的光明、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的一切呀!爸爸死了,我们家的天塌了。

洁泣不成声,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小时侯我对爸爸的印象是模糊的。因为爸爸常年在承德食品厂上班,一年才回来一次,我不知道爸爸是谁,常把离家近,在县城上班的小叔当爸爸。

隐隐约约记得,那年的秋天,娘到地里收割高粱去了,大哥、二哥、三哥干活的干活,读书的读书,我便被寄存在大婶儿家去了。忽然,一大帮大姐姐(七、八岁的),叽叽喳喳跑到大婶儿家说:淑洁(我的小名)的爸爸回来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有几岁,反正还没有妹妹呢。只记得自己穿的是黑绿方格的衣裤,小鞋也是黑绿方格的,一双小袜子是杏红色的。我像个洋娃娃给人抱来抱去。我大婶儿听说我爸爸回来了,就把我送回家。我大婶儿有个习惯说话先哎呀哎的。这一次她又高兴地尖着声音哎哎地说:大哥回来了!俺小洁挺乖,在我家不吵不闹。爸爸给大姐姐分了些糖果,给大婶儿拿了些好吃的,蜜枣、罐头之类。说了会儿话,就把我给抱过去了。亲了又亲,那硬硬的胡茬子扎得我疼疼的,我就用小手摸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从那时起,我认识了爸爸。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周周整整、胖胖的、充满了活力、亲情。认识了爸爸,我就每年巴不得盼着爸爸回家过年。每年腊月二十六,家里就能接到爸爸的电报:二十七早晨五点钟到桑园火车站。接到电报的我们全家都激动万分。这天晚上我就能做个甜甜的梦,梦见爸爸穿着羊皮大衣,好威风。第二天早上,天刚朦朦亮就听到火车闷儿——地叫了,我就知道爸爸来了。大哥套上小驴车去接站了。每次爸爸都托运回一车好吃的:有牛肉罐头、猪肉罐头、羊肉罐头、苹果罐头、梨罐头、杏罐头、桃儿罐头、还有一筐一筐的栗子、干蘑菇、黑木耳、核桃、甘蔗……应有尽有。因为爸爸是承德国营食品厂里跑供销的,自己厂里卖给职工都便宜。爸爸一来,我们家一片欢乐。我的大叔、小叔、大婶、小婶都来了;叔叔们的孩子也来了;邻居大娘也来了;村干部也来了。爸爸把好吃的都给他们分些。爸爸一回来我们家就门庭若市。爸爸心地善良、性格开朗、能说会道、说起话来生动活泼,以姿势助说话、还会唱京剧。村里人都说他是一台戏。都喜欢听他讲讲城里的新鲜事。爸爸每年回家都要抱抱我们兄弟姐妹。我二哥说人家都付营长了,还抱呀?爸爸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孩子。反正我还小,爸爸抱过我,亲过我,还把我举得高高的。爸爸在家里脱掉羊皮大衣,摘掉羊皮帽子,穿的是一身黑色哔叽的中山棉衣,戴一顶黑色呢帽,象个干部。早晨出去散步,看看家乡田野的青青的麦苗;看看家门口结成冰的老湾;看看家乡大路两旁的参天的白杨,爸爸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看见家里的人亲、水亲、地亲。我小的时候见过爸爸的照片,他穿着长袍马褂,还留着长辫子,戴着小帽子。爸爸说他以前学买卖,伺候人。给掌柜的倒茶,倒尿盆。掌柜的特意在尿盆里放上一块大洋,试试你对老板忠不忠。如果你贪财,老板就让你卷铺盖卷儿走人。给掌柜的倒水,壶嘴不能朝着老板的方向,这样就是对他的不尊敬。听村里人说:爸爸的脑子特别活络,以前快过年了,一个姓唐的男人,弄了两筐生姜走街串巷的去卖,可那人老实,不会吆喝,天快黑了还没卖掉,我爸爸就帮着他卖,大娘大婶的叫得那么甜,一会儿功夫就给他卖光光了;村里人说:爸爸人聪明。

爸爸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是厂里的工宣队队长。但爸爸心地善良,不整人,还暗地帮助被冤枉打成黑五类的老厂长唐大叔、李伯伯。爸爸管着黑五类劳动改造,爸爸就蹲下来和唐大叔讲“黑话”。爸说:过年我回家,找一找和你一块当兵的那个人,让他给打个证明,证明你们只领到了军装,并没真正当了国民党兵。爸爸给他办成了这件事,大家格外高兴。村里人说爸爸是一台戏,可爸爸在我们家人的心里是我们的天,是我们的地,是我们生命的源泉。虽然他已经去世50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心里那么清晰。爸爸在世时,我们一个大家族也是很体面的。春节拜年,我们家工、农、兵、学商都有,老老少少十几口子,挺气派的。爸爸死了,我们家的风水坏了。树倒猢狲散了。洁深情地讲着爸爸的故事,我深深地被感动了。

有一天公社秘书很同情我,来看望我和母亲。并把我介绍到公社办的一个小工厂工作。我拿着他的条子去小工厂工作,刚上了两天班,就莫名其妙地被厂长退回来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的脑子更是受了刺激,象是被愚弄,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我去找公社书记评理,一边哭,一边说难道就是因为我的爸爸不是大队书记吗?在社会主义社会没酒、没肉、没权的人就没有出路吗?我很气,很激动。公社正书记气坏了,“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喝谁家的酒了?吃谁家的肉了?公社副书记好还算是正直的人。对我说,以后我们打算给你安排做民办教师。后来才知道是厂长和公社秘书有矛盾,我是公社秘书介绍的,所以,那厂长把我从小工厂退回来。

后来公社里给我安排了民办教师的工作,教初一语文,可我刚干了一个月,我那小脚多病、60岁的娘又因伤心过度,心肺病复发又离开了人世。这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夜雨啊!娘的死又给我重重的一击。我欲哭无泪。我的灵魂生生地从肉体抽离,不知道如何流泪,这时我才明白,真正的痛是没有眼泪的。家里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了。我被折磨得神经衰弱,要么睡不着,要么睡不醒。妹妹才十六岁,哭得神经也受刺激,晚上直尿炕。料理了娘的丧事,我得去学校教书了。可妹妹哭着怎么也不让我去。我只好忍着泪对妹妹说:姐姐不去教书,两个人都在地里干,挣得上吃吗?我一边教书,一边想办法让你出去。妹妹也想出去,不愿再看见这个令人伤感的家。干活儿回来,叫一声娘没人应。凄凄凉凉的、空荡荡的屋子,破窗纸被寒风吹得哗啦啦响,只会更让人心碎。妹妹经常到爸、娘的坟上用两手扒着坟上的土,好象要把爸、娘从坟里在扒出来。我也不知怎么这么脆弱,现在一提起来还是泪如泉涌。洁说着,又伤心地流泪了。是啊,这种事情就怕轮到自己,只有轮到自己才有那么痛彻心扉的感觉。俗话说得好,“人家的事情穿肠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但,我听着洁的诉说也是揪心的痛。

又过年了,今年过年就更惨了。屋子里只有我和妹妹。往年我们家门庭若市,今年却门庭冷落。我们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寂寞、悲伤、凄凉、痛苦不堪,啊!命运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活呀!苍天在上,为什么让所有的不幸都落在我的身上!人生只有一个爹和娘,失去了爹娘就再也没有了爹和娘。爹呀——娘啊——你可知晓?你可听到,我们想念你们啊——人生往往觉得失去的东西更加宝贵。失去了爹娘才觉得爹娘给我们的爱是最无私,最深厚的,最宝贵的!

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我必须节哀,化悲痛为力量。我含泪给爸爸的原单位承德食品厂去了几封信,诉说了我们的不幸和困境,请求厂领导照顾我的妹妹。还好,厂里来人了,给妹妹在我们本县城里安排了临时工。在蛋厂包糖,每月30元。厂里答应了,我还得找大队,找公社,要求开证明信。新的大队书记倒是很同情我们,给开了证明,盖了公章。公社书记总是找借口推辞:说农村劳动力不能外流……我不知跑了几趟,这天正赶上公社书记下乡了,我就在公社门口等,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了,软磨硬泡,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盖来了公章。妹妹总算有了着落。干了几个月,人也出落的如花似玉。大大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镶嵌在她那张瓜子脸上,显得那么水灵,高条的身材也凹凸出曲线美。村里人都说,淑英越来越漂亮了。可是干了几个月,蛋厂减人了,妹妹又找我来了,我想这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让妹妹去承德食品厂找领导要求工作,去了就不要回来,缠住他们,厂长书记哪里吃你就那里吃,就要求工作。这一招真灵,十六岁的妹妹一个人踏上北去的列车。她这一去就没回来,干了一年就转正了。妹妹总算有了正式工作。我不用为她操心了。

洁松了口气接着说:这时,我已经24岁了。提亲的也很多,高中同学也托人来说亲,但我都不中意。我一心想考学。说来还算运气不错,邓小平上台后恢复了高考制度。全公社有20多个人参加考试,只考上了4名。我们曹洼学校5个民办教师参加考试,只考上了我一个。我报的是沧州师范学校。我们考的数学、物理、化学、政治、语文。作文题目是《给华国峰主席的一封信》我的感情难以控制,闷了多年的话儿,便一股脑的向华主席倾诉了。文章感情充沛、有条理、语言优美、思想正确。自我感觉良好。监考老师已暗示出满意的神情。考完后回到曹洼学校里,就听到传说:曹洼学校一个女的作文考得好,很出色。(现在想想华国峰主席真要收到我写的那封信不知做何感想?洁诡秘地笑着。)接下来就是等通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终于盼到了“入学通知书”。我捧着入学通知书,心情是那样的复杂,我的泪水痛快地流着,哥嫂、叔婶、邻居们、学校的老师们都来祝贺,替我高兴。怎能不高兴呢!这张通知书决定了我的命运,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可以深造学习了,我多年的夙愿实现了。

我带着欣喜、带着新奇、带着激动迈进了我向往的,憧憬的沧州师范学院。啊!同学们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考上的,大家自豪,大家决心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党和国家给我们的机会。大家像郭沫若一样激情奔放,很想用自己的双臂拥抱科学的春天。我们中文三班共有50名学生,18名女生,32名男生.班长是个女的。文学理论课老师是个上海人,是回民,长得却象新疆维吾尔族人,粉红色的皮肤,眼睛凹进去,鼻子尖尖的,嘴巴小小的,胖胖的粉红圆脸庞,头发汤的皱皱的,一双胖胖的小肉脚,塞进咖啡色的皮鞋里,两条胖胖的腿和丰硕的臀被一条白色的小裤裹着,上身穿一件丝绸的蓝底白花短袖袄。在讲台上一站,神采奕奕,让同学们的眼睛一亮。她讲课有一个特点,是随时提问。我因为个子小,在前排,听课时眼盯着老师,思维跟着老师转,每次提问我都答对了,所以这位老师对我印象特别好,考试时还特意给我多加5分印象分。我们的班主任是个30出零的男老师。名叫曹年生生。他很儒雅,俊朗、清瘦的脸庞上戴着一副眼睛。他给我们讲鲁迅作品。那神情、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那讲课的姿势、那漂亮的板书都深深地吸引着我们。他和蔼、正直、博学。能有这样好的班主任,是我们的福气。那时读书是国家免费的,每月还给我们12元的助学金。我感到好幸福,好温暖,有了做人的尊严,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在沧州师范读书的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期。沧师——我的母校。我的百乐园。每天学习我们感兴趣的课程,又有可亲、可敬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遇到了梦中的他。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下了课了,同学们正在门口谈天,却从校门口走来了一位翩翩青年。他一米七八的大个,刚中带柔的国字脸上,温和着一双睿智的眼睛,鼻梁高挺着,薄薄的嘴唇微笑着。一头浓密的黑短发随意地蓬勃着。穿一身旧得发白的绿军装,脚着一双白丝鞋,背着背包,鹤立鸡群的出现在同学们中间。啊!真是一表人才。当我在不由自主地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我。刹那间,我们的目光相遇。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后来每到下课,他都从最后边的座位上,跑到我的最前排的空位子上坐下,充满温情地说:是哪个县的,家里有什么人。课文读得很好听,当过广播员?后来,他送给我一首诗,大意是愿我们建立友谊。他给我的印象很好。他深沉、稳重、又温柔。当晚下了自习课他约我,在校园外边的小树林边,我们边走边谈。谈人生、谈文学、谈理想、谈性格。我说我性格不好,太直爽。他说我看挺好的,你举止文雅,又不拘言笑。显得历经苍桑,经验丰富,但又那么天真活泼。若人喜爱。你很美,也很有魅力,你的美既有外在的美,又有内在的美。她是一种和谐,一种静谧。一种内在外在的气质,自如地流露在你的俯仰顾望之间,牵动着我这颗怦怦跳的心。他让我谈对他的看法。我说:你英俊、潇洒、善良、可亲、且颇有才华。在交谈中,他知道了我无爹无娘无家,他很同情我。一谈到这些时,我总是禁不住要流泪,他就给我擦,像大哥哥一样地关心我。我是小组长,打饭有时分得不够了,我就少吃一点。这时他看在眼里,就默默地给我买了馒头,饭端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眼光对视着,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幸福。我们形影不离,一块学习、一同唱歌、一同打篮球。然而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在老家有一个女朋友,她和我的身世差不多。没有娘,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爹。和我一块考得学,她没考上。”我的心里像打翻了无味瓶,但女人的

心是相通的。我虽然喜欢他,但我又同情他的女朋友。她正在受着煎熬,生怕你考上学就把她甩掉。你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我们必须忍痛割爱,啊!善良的我和他就这样做出了决定。他说,“你人真善良,总是替别人着想。”其实,我们的心里也都很痛苦。我听男宿舍的同学说,他痛苦的晚上睡不着,一封一封地给他女朋友写信,想分手,但又怕伤害她。更重要的是他要面子,不能承受乡亲们的指指点点。两个他在脑子里决斗。我知道,他人善良不会伤害老家女朋友的,但他又是那么喜欢我,所以他很痛苦。我这人也是这样,因为我们从小受的是传统教育。我怎么可以拆散他们呢?他女朋友在先,我在后。如果我拆散了他们,我于心不忍。但委屈自己我也是很痛苦的。矛盾痛苦纠缠着我,我便不敢去想那么多,只能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我理解他,他喜欢我是一种不由自主,我也是。但是命中注定我们是有缘无份。我们的传统思想认为我们如果走在一起是大逆不道。所以我们屈服了,我们退缩了。但我们仍然相爱着,只能在心里,40年过去了,仍然相爱着。虽然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都在为自己的家庭全心全意地尽职尽责。我相信我们的感情会到永远。在心里。因为他是我一生中真心喜欢过的男人。洁兴奋的脸上浮现出了坚毅和幸福。洁停了停接着说:有些人说我做得对,有些人说我傻。朋友说爱情是自私的,应该去争,怎么会去推让。我不知道,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虽然当时他们并没有登记。我相信他们真心相爱过。性格决定命运,所以我这一辈子没得到幸福。但我心里还有值得回忆的幸福。如果连这点都没了,那我活的更是不值。女人是靠爱活人的。如过没有爱的滋润,就像花儿一样很快就会枯萎的。洁像个哲人似的谈论着女人。

这年放寒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也不想回家,因为我已没有了家。哥嫂,叔婶的家毕竟不是我的家。然而,春节总的要回去的。正式开学是正月十五过了,正月十六,我准备年初四就提前回校,到图书馆帮忙。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因为想到回家的伤心,我精神就恍惚,在车站让小偷摸走了四十元钱。回到家里,我住着三嫂的一间屋,其实这是爸爸、娘死后大叔小叔们商量好决定的:姑娘没出嫁以前,谁也不能不让住。因为这房子是爸爸出钱盖的。冰冷的屋子,常年锁着,灰尘挂满,破七乱八的东西堆满了炕上、地下。我控制不住想爹娘,泪水沾在蜘蛛网上,似点点往事一串串,大年三十,我大哥大嫂把我喊去,在他们家吃了饺子。我走了。

离开了这个留给我伤害的乡村了。回到学校了,老师同学们都关心地问寒问暖。见了我心中的那个他,我的泪水又禁不住地流下来。他说“我天天看到教室前排的那个位子空着,我就心神不定。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按时回校?后来才听老师说你生病了。得了伤寒。我是多么挂念你啊!我是多么心疼啊!”他的这番话,是雪中送碳啊!我在最痛苦的时候,是他给了我最大的安慰。

快毕业了,我们又分到一块去实习。他讲得课那么生动,那么有声有色。漂亮的板书、抑扬顿错的语气,精僻的分析,都深深地吸引着课堂里的高中学生和全公社的教师,以及实习的师生们。他的才学又一次地显示出来,大家都向他投以敬佩目光,我感到自豪,我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我为自己的眼光而自豪。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月的实习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要各奔东西,要做永久的分别!我们的心在颤抖、在流泪、流血……分别的那天晚上,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热烈地亲吻着,我们感到那样的幸福,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然而,只能享受这一次。列车吼叫着送走了我,也送走了他。有人要问,知道不能永远,为什么又要去爱?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爱就是爱,没有理由、讲不出道理。我们一见钟情,爱来的那样突然、那样深沉、那样轰轰烈烈、没有潜逃、没有准备、没有酝酿、没有从萌芽到试探、再到难舍难分的三部曲、五部曲。我们一下子就锲入了彼此心中。我们早已在梦中相恋。然而,我们必须分开,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为了责任!!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嫁人了,彻底离开了那个带给我喜悦和伤痛的地方。开始了我的另一番既有辛酸,也有快乐的人生。人生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其实每个人都是架着血肉之躯轻舟横度波涛翻滚的生活之海的。“好的运气令人羡慕,而战胜厄运则更令人惊叹”这是塞尼卡得之斯多葛派哲学的名言,这句名言时时鼓励着我坚韧地走着无奈的人生之路,在我精神无助时,我的心灵便要回到过去的情感里感受温馨,汲取力量,平衡自己的精神,抵抗人生的风暴。女人就像一朵花是靠爱情滋润的,如果没有了爱情的滋润,很快就会枯萎的。有了爱,才能催动你扑入生活中,使你的脚印延伸,视野开阔,使你丢掉狭隘,丢掉陈腐,丢掉怯懦,丢掉一切心灵上的灰尘。有了爱,腐朽可以化为神奇,平凡可以出伟大,生命死了会复苏,有了爱,频临枯竭的生命也会开花。然而,女人一辈子都在爱着她第一个男人,不过不是用她的肉体,而是用她的记忆。这是高尔基说的。上帝是不公平的,他会让你失去许多你应该得到的,但上帝又是公平,在你失去的同时,会从另一方面给你补偿。我在婚后的生活中经历了无数的痛苦和烦恼,但总算过去了,我也现在我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女儿大学毕业,也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老公虽说没多大能耐,但买菜做饭的也挺顾家。老实忠厚,我跟着老公来到了宁波这个海滨城市,许多人都羡慕的鱼米之乡,过得还不错。

洁充满真情地讲完了她那凄宛,悲凉的故事。我的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淌下来。洁说,我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路上是福还是祸,只听张爱玲说过:人生的轨迹是早已设计好了的,我们只不过是涂描一下。难道生命中要遭受多少磨难真是有定数的吗?洁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又怎么说得清楚。只觉得社会制度、政策之类也很重要。是不是命运的一部分呢?反正有些事情通过努力可以解决,有些事情努力了还是解决不了。我们必须直面人生,学会承受一切。我在月光下,听着洁说的故事,觉得浑身冰凉,又觉得钦佩!

文/张印珍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印珍,网名觅真,50后,河北沧州人。现为宁波作家协会会员,曾有10多万字的散文发在《文学港》《梁祝》等杂志。曾出过两本散文,《心灵花园》《花开的声音》。近两年爱上小诗,已经写了多首。被贵州作家网选入年鉴3首,被《荒原诗人》微刊选中6首,被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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